南屏晚钟 - 崔萍

明月逐人归

竹姑是住在我楼上的,大名王随,听起来不像是个小姑娘名儿,于是我都叫她的小名,或者以“小姑娘”相称。竹姑已经十一二岁,小学刚毕了业,从5月份就开始掰着手指畅想快乐的暑假,两条辫子像撒欢小羊的后腿那样在她耳后跳跃。

刚搬来那会,我第一眼见到的是竹姑两条小腿。起先我以为是云雀在叫,一声声细细的,不是特别响,很有些山林精灵的韵致,等把我的花都搬到外面,终于抬起头来时才看见竹姑圆滚滚的腿从上一层楼的阳台上挂下来,前前后后地随意摇摆,好像我家乡坐船头的采莲少女的。

竹姑脚上扣着小凉鞋,嘴里含着一片冰糖,中间给舔破了,她咬着冰糖往小孔里吹气,发出鸟叫声,手上捧着连环画,很随意地翻看。从她那双快乐的腿就可以看出来,昨天去学校领了成绩单,小心地卷着带回来,铺开了漂漂亮亮地放到他爸爸桌上。

刚开始,我对竹姑一家只有一些片段的印象,我首先认识的是王随小姑娘,小姑娘很喜欢吃冰糖,偶尔在我的阳台上也可以看见掉下来的一点亮晶晶的糖片。如果不是常吃,且坐在阳台上吃,是绝不会掉进我的花盆里的。我对冰糖那样甜蜜的东西固然不讨厌,可也不像竹姑那样热爱,吃多了会上火的。以活泼的小姑娘为突破口,我开始渐渐了解我的“顶头邻居”。

我的栀子花渐渐结出花苞迎来了第一次开放,对第一朵花的欢迎仪式当然很隆重,剪下花放在盛了净水的蓝花瓷碗里,绿得肥厚,白得晶莹,好几天不败。后来我也像厌倦了的男人一样任花儿自开自落了。

“好香啊。”我趁着太阳落了给花浇一点水,竹姑就在这时候从阳台栏杆缝隙间露出半张脸给我看见,薄薄一层刘海被汗浸湿,一绺绺挂在额前,圆圆的眼睛朝花丛张望。

我于是认识了竹姑。

后来我认识了竹姑的家人,她指着楼下一个停自行车的脑袋在我头顶上告诉我,“那个,我爸爸。”直到竹姑的爸爸喊竹姑进屋去吃饭之前,我都在等王随小姑娘再指着一个脑袋告诉我,“这个,我妈妈。”

竹姑的爸爸喜欢听《南屏晚钟》,经常地我可以听见不大不小的乐声响起,伴着音乐减弱,星空也粲然登场了,随即几下没有规律的打扇子声以后会响起一阵父女俩的谈话声。

小姑娘爱说爱笑,常常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姑娘爸爸的声音则罕闻得多,他就像自行车撑架一样,只有抬起或落下的时候发出响亮但短促的一声,平时都安静得很。

我偶尔早上可以遇见他,在白亮但太阳还没有发威力的清爽早晨,买点早饭,胳膊下夹一份报纸,网袋里有时候是两袋豆浆,平常日子都是给竹姑的牛奶。我其实不太善于逢人立刻热情地打招呼,但是王耀好像比我还要腼腆害羞,在低声咳嗽的同时朝我点头,发出微弱的鼻音当做回应。

竹姑是个时间上的富婆,她优游有余地享受假期,我的担子比她稍微重点,但仍然在享受暑假。她爸爸白天去上班,小姑娘锁了家门就到我家来,趴在我对面画画。

一朵朵金黄灿烂的向日葵开在白纸上,像是盎然的笑脸,蜡笔的味道细腻地在微湿的暑热里飘散。竹姑看我没在看书就显得有些得意地对我说:“我爸爸教我的。”小姑娘一眼看出来我想夸她。我推开杯子,也不再咬笔杆,分针走了大半圈了我的铅笔依旧拥有最锋利的笔尖。

“你爸爸还会画画呢?”我盖上书,从竹姑手里接过她的画。小姑娘更加得意了,“会,我爸爸紫藤花画得最好。”我瞧她画的却是向日葵,以为写紫藤的意态需要些功力小姑娘目前还画不了,竹姑却又对我说,“但我爸爸画得最多的还是向日葵。”

这一点我表示可以理解,最喜欢的不一定画得最好,这是为感情所困,一股顽固的爱意使得两眼发昏双手颤抖,连纸张都瑟瑟发抖起来,无论如何落笔都不会觉得满意,这和写文章大体一个道理。于是我自行认为王耀最喜欢的花是向日葵了。

气温渐渐攀升,我起身切了根黄瓜,点些醋,与小姑娘分吃尽。

王耀在某某局上班,上班时间是死的,活儿倒清闲。每个星期休一天,他休息的时候就是小区橱窗板报上新的日子,大概他的粉笔字很好。我之前并不留心橱窗里的东西,那一天听见有卖脆梨的叫,赶紧拿些钱冲下楼去,提了四颗大梨子回来,正遇见王耀拿了钥匙开橱窗擦黑板。

梨子虽然不适宜分送,但是整颗相送好像并不忌讳,我争斗了好半天还是打算送出去。从塑料袋里拿出来一个,剩下的挂到王耀自行车把儿上,王耀满脸不好意思地道谢,看见那三个白白黄黄的嫩梨子视线好像一缩,又赶紧塞了一个到我手里,“谢谢谢谢,两个就足够了。”

我不知道是王耀客气,还是竹姑始终没有向我介绍她妈妈的原因终于在那个傍晚揭晓了。

后来,又听见有卖梨子的,我上回吃了觉得很好,于是又冲下楼去。经过橱窗,眼角处极明亮的颜色一闪,我猛然顿住,差点眨出眼泪来,去看,两朵金光灿灿的向日葵挤挤挨挨。

王随和我混得极熟,聊天也渐无所不及了。和我讲小学老师开学点名,老以为她是男孩,我点头,“我也以为这名字虽然不错,却不像小姑娘的。”王随点头附和,少年老成地无奈长叹,“唉,没办法,我爸喜欢。”

小姑娘因此和我大谈她的名字,小姑娘说她的名字有来历,出自一句唐诗,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头的。我自信背诵道:“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小姑娘却连连摇头,“呸呸,是‘愿逐月华流照君’!”

我立刻反问:“竹姑,你背的那句哪里有‘随’字了?”竹姑却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别急我慢慢说。”王耀本来想了个男孩名,叫王逐,没想到小姑娘取而代之,硬生生改成王随,改得不是十分心甘情愿,只能在小名上动心思,于是小姑娘小名竹姑(我想要是王耀给小姑娘安了个小竹的小名,小姑娘断然生气不依!多讨厌的谐音啊!)我想象着小姑娘叫王逐的模样,大概长了一双能飞跑的腿吧,但明显没有王随好听。

小姑娘觉得困了,爬到我床上睡觉。我把电扇对准了她,独自在一片燥热里咀嚼那句“愿逐月华流照君”。

小姑娘王随给我带了一份大礼。我虽然不爱出门,但是对于远方拥有莫名的归属感,且敬佩有能力有机会出远门的人。通过竹姑我知道,王耀二十多年前去过北疆的阿尔泰山,去那大概是随考察队测绘。竹姑抱着厚厚一本相册敲我的门,我以大瓣西瓜款待,小姑娘甩开了腮帮子吃得两腮微红,黑得发亮的瓜子还黏在脸上。

阿尔泰山贴着边界线,竹姑说他爸爸讲起在阿尔泰的故事最喜欢说一只小羊,哈萨克牧民骑着马追那只羊,生怕小牲畜不知好歹撒开蹄子就要出国。我浏览着照片,阿尔泰山好像非常湿润的样子,各色都浓郁湿重,晕在照片上空明而沉重,也许是刚下过雨吧。

王耀趁着春天的末尾艰难地往西进疆,一路上曲曲折折,害了两回病,把甘肃宁夏两地常见的草药吃了个遍。夏天渐渐来了,气温一高,王耀脱掉外套,一个女同事看见了很惊异地说:“哎呀,小王同志居然瘦了这样多。”

到了阿尔泰南麓,总算暂时安定了下来,大碗咸津津的奶茶灌下去,蒙上被子呼呼大睡,第二天起来大家才久违地在王耀很瘦削的脸上找到几丝血色。

女主人玛妮拉手里不停地搓着羊毛线,王耀他们出去的时候拖下来寸长,再回来时奶制品在屋顶上晒着,泛着喜人的光泽,桌上是切好的新鲜馕饼,茶炉已冒出热气,偶尔碗边会摆着一片很薄的霜花样的冰糖,而羊毛线也已经拖到了地上。那段生活好像每一天都是对昨日的完全重复,却又不尽相同。

王耀和同事轮流背着器械,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器械,顶重要的只有图纸。他的组员口音极重,需要配备一个老乡来“翻译”,王耀常常笑他,“总理2月份可就号召全国人民都学普通话了,您可不能为了小小普通话躲进深山里头,逃避学习啊。”

而语言学习是没有止境的,王耀很快就遇到了自己也迫切需要一个翻译的时候。那一天下起了雨,山上气温很低,雨水渐渐冻成雹子,噼里啪啦往人和马身上砸,不过遇上坚硬的大石头算冰雹倒霉,碰得头破血流也只能在石头缝里奄奄一息。

王耀出门前见天不是很好就卷了一截塑料皮,此刻扎在身上也是全无用处了。主人家里丢了一匹马,大家都出来帮忙找,那一匹马额头有一块很洁白的印记,眼睛硕大。哈萨克牧民还不知道总理号召学习普通话的事,女主人只能急得直抹眼泪,她的小儿子则像点着的小钢炮一样上蹿下跳比比划划,口中很迅速地吐出几个无故断裂的词句。

王耀牵着马上山,卷起舌头朝空中吹出尖哨声,找到牧马的渺茫希望使他不断深入大山。王耀低头小心地在石头滩里跋涉,不断送出一声声哨音,吹得腮帮子又酸又胀。他继续走着,森林里除了一人一马行走及下雹子的声音十分安静,天幕也压得很低,好像紧紧贴着松树的树冠一样低。王耀忽然听见一阵兴奋的呼喊,沉重的脚步声也跟着响起来,腾腾地从他背后涌到跟前。他忽然想起主人家告诫他们不要乱走,林中有熊有狼时的情景,赶紧转过身去,提紧了缰绳,目光搜寻一根趁手的树枝,打算无论如何也要抵抗一下。

骏马带着人跑到面前,马确实丢失的那一匹,白额大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你,丝毫不因为被陌生人骑着而感到羞愧。对面的人见到王耀扎着塑料皮的怪模样很快冷静下来,他也给雹子砸得有些晕,淡金的头发潮乎乎贴在头皮上,原本好像找到亲人的兴奋劲也压下去了,只脸上还残有一点红晕。

一看这模样就知道语言不通,但牧马不能不还,王耀勉勉强强比划一通,把平生会的外语一个单词接一个单词全说了一遍,也不管对方明白没,拽着缰绳带着回了主人家。

这人与主人的儿子奇异地能够交流,而小男孩与这群汉人也能进行虽然痛苦但卓有成效的沟通,因此瞬间成为人群的中心。大家都很好奇王耀连人带马带回来个什么,挤在点了炉子的小屋里,一堆人操着乡音自说自话,完全不顾是否能有人听懂。生活太无趣了,雹子也把人砸得发昏,突然切进来一个新鲜的帅小伙,无论如何是不能直接睡觉去的。

“他是,伊万的……迷路,这里来。”小男孩很迟缓但肯定地说,眼睛不断地对上坐着的新客人的,那个人随着他的话也不断点头,好像他能听懂似的。

队长带着七八个人出去,晚上十点多才回来,见小屋子里的灯还没有熄灭就来看看。哈萨克小男孩看见队长那张黄黄的方脸从毛毡后露出来,眼睛都放光了,他两头翻译,很多话自己也说不清楚,十分痛苦。队长带人出去寻访考察,在语言方面要通一些,因此队长立刻解放了小男孩,接了翻译官的位子。

在队长的考量下,伊万暂时成了考察队的一员,队员们于是称金队长为老金同志,而小伙子伊万则是小金同志,只因小金同志的姓略略长了那么一些,大多数人的舌头都不堪负重。但小金同志老只顾着小王同志,冰糖啦奶酪啦通通塞给小王同志,山里头总下雨,小金同志就跑到山里去接小王同志,卷着一截塑料皮,学着他第一眼看见小王同志的模样给他扎好,自己又跑回来,一来一回被两场阵雨浇得透湿。小王同志的马可宝贝了,小金同志每天检查两遍,马鞍足镫子铁掌子都牢固得如铁打。小金同志的眼睛太小了,只能看见一个人,老金同志提出了建议,但是小金同志不肯改。

小金同志和小王同志亲亲密密,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老金同志见了,把随身一本豆腐干大的小字典借给小王同志,令其学习外语。别人的耳朵上别着纸烟,闲着没事拿下来闻闻,小王同志的耳朵上别着根秃头铅笔,闲着没事握在手里把字典的留白填得满满当当,密密麻麻的笔记像是漂满黑絮的流水,在昏沉的灯光下一重重叠得多高,又轰然倒了,流淌了满纸。

学习外语的重要方式除了与母语使用者做朋友之外,听故事也是一个好方法。老金同志拍了拍小金同志的肩膀,“小王同志是个好苗子,技术过硬也肯吃苦,学好外语回北京去也能和你们的专家交流交流。”于是小金同志晚上也不睡觉,在黑暗中凑近小王同志的耳朵,悄悄地说上半宿的故事,将呼吸揉在一块,毛毡外的风和雨都罔顾了。

在山上取水不容易,伊万来之前得由队长每天排好担水表,从山下的小河里担上了,一旦有事耽搁了就集体缺水,玛妮拉天天给队员们洗衣,其他家务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小金同志手脚麻利,除了挑水外,每天还帮着圈羊,王耀站在松树底下看他用与玛妮拉一家完全不一样的调子赶羊,绵羊居然也能温顺地听从他的指令,觉得既惊奇又有趣。而洗头的水是不往山上挑的,洗头要自己带着东西去河边。

小王同志虽然是个男同志,但是洗起头来却和女同志一样麻烦,他蹲在河边上解散了头发,用手招着水。河中漂浮着青黑色棉絮样的东西,虽然知道河水只是看起来浑浊,但是总是跨不过心头的那道坎。近前的水搅浑了,只能尽量伸长胳膊去撇远处的水,并且此外还发生了不幸,泡沫流到眼睛里,造成眼球难以忍受的不适。

此时,王耀巧合般想起自己没拿毛巾,绝望地在心头丈量到木屋的距离,认为与其冒着摔死的危险爬上山或者扯开喉咙大喊不如疼死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伊万拿着旧搪瓷缸子和毛巾从盘山道上下来,王耀蹲在河边的草地上正酝酿着痛苦。布拉金斯基把毛巾递过去,小王同志本打算向泡沫缴械投降,忽来一支劲旅支援,立刻与之展开了殊死搏斗。伊万用搪瓷缸子舀水帮王耀冲头发,他眯缝着眼看远远近近的霭霭丛林,阳光曝在背上,暖融融的。

王耀歪着头擦头发,正闭眼受用着。小金同志在他身边坐下,天空澄明得好像刚连上了电源,山峰凑向青蓝色的天空,白日也减去了热情,严肃地散出光与热。松林里发出飒飒的松涛声,他凝视着的那个人闭着眼,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天上的月亮固然冷眼旁观了千百万年的人世与夜空,但月亮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月亮不会一手拉住朝霞一手挽留晚云,使它们连接成片结为一体。

伊万抬手拂去王耀湿发间的枯叶,将心事压下去,压下去,把山上光滑的,嶙峋的,所有的大石头都搬来压在心头上,可他的心却不屈地跳动,轰隆一声石头都滚落下去。

王耀从雨后的山上跌下来,他也许会什么也未察觉,也许会只觉得彻骨疼痛,或者是疼痛让他忽略了伊万再也没有什么遮挡物的心。在逼仄但干净的卫生所醒来,阳光懒洋洋地铺在棉花被上,王耀看着床边的暖水瓶忽然流出眼泪,他也许要解释说是暖水瓶的外壳在太阳下颜色鲜艳得刺目,但是在他试图掩盖如释重负的心情之前,伊万已经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流泪了,他们都害怕王耀就此再也醒不过来。

伊万像面对仇人那样瞪着眼恶狠狠地说:“你别想着逃走。”王耀觉得他的眼泪快要流到耳朵里了,伊万轻轻给他擦掉从眼角流出来的眼泪。王耀将半张脸贴着伊万的手掌,阳光忽然不见了,伊万背对着窗户轻吻他残有泪痕的瘦削脸颊,就好像月光对世人那样轻柔。

“然后呢?”我迫切地发问,王随的目光落在相册上,随后她看着我,眼白明明地闪着,而那疲倦的笑容则分明昭示没有然后了,“可能是威胁不许他走的人走了,然后他找啊找啊找啊,可能没有找到,却遇到了我,因此我叫王随。”

竹姑突然觉得困了,她揉揉红通通的眼睛爬到我的床上去睡觉。

后来暑假结束了,王随上了初中,学校里教吹口琴,我常常可以看见她衔着口琴断断续续地吹。某一天傍晚,王耀听《南屏晚钟》的时候渐渐听见小姑娘刺破咿咿呀呀的歌,兀自吹起口琴来,她一气到底,完完整整地吹了一遍,我和王耀一块沉默地听,比起手风琴演奏,口琴总好像缺了点什么。小姑娘吹完了,隔了好一会我隐约听见王耀干燥的喉咙发出的喑哑歌声,“我找不到他……的行踪,只看到那树摇风。”

到如今,过往早已碎成了粉末,只余些雪泥鸿爪,只是画那些金色的花时依旧会从胸口涌起苦涩的爱,只是在梦里也有泠泠月光相照,只是醒来听见乐曲,第一个想到的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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