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中]黑楼梦 第三回

第三回 林熊玉抛父进京都

进京都念慈菴喝枇杷露

 

照着葫芦画了个倭瓜 冇话讲 

 

爱德华与彡点水一桌聊得沉酣,查漏补缺又刨出不少粮食来,细细品嚼一番,一时不察竟已日薄西山了。爱德华站起身来拱了拱手,“点水兄,罢了罢了。小弟今日糖拌玻璃就刀子已经餍了,再吃该要撑破肚皮拿去蒙鼓。莫如慢慢的进城,你我一窗夜叙,亦无不可。”彡点水也觉虽未尽兴,但已不早了,于是两人算结酒账往城里去。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波克先生,恭喜了!特地来报个喜信的。”

 

爱德华忙回头看,不是别人,乃系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某某君。

 

某某君乃本地人,交卸了差事赋闲在家,乡里先前无端刮起送别买橘子之风,摊点格外爱设在驿站附近,隔着条条栅栏垒垒望马台,人们就一个个笨拙地爬过来买橘子。某某君惯于标新立异自成一家,人家卖橘子他偏批发了几打黑皮小帽上赶着热闹。诸家玩梗又不带他,销路在同行的衬托之下更是峭立得宛同山体滑坡,长亭那一片从前折了柳枝梨花等做旅人生意的,如今更是早饿得面黄肌瘦。

 

前两年“折柳送别”风头正劲,春一来,堤边渠岸都是碧漾漾的扶风弱柳,中间合抱的红叶李,山巅巨谷开着白云似的梨花,一目望去成片成片羊羔皮子一样覆在土地上,好像接替了白雪的班。因有歌谣曰:“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某某君偶得两件喜报,颠颠儿地四处张扬,忽遇见爱德华,连忙道喜。两人见了礼,某某君一口气没喘匀,胸口起起伏伏,老脸通红,“波克先生,您听说了吗?”

 

爱德华迟疑地摇了摇头等着某某君的下文。“小弟订的某某月报的发刊号经历一两个月跋山涉水,终于抄送过来了。”某某君展开卷在袖子里的抄报,十指抖动,其声嘶嘶然,“头条,波克先生您看——圣彼得堡海神柱长明火庆新春!”

 

爱德华早有耳闻,因此只笑叹着敷衍几句,初听时两股战战面带桃花,尤其正月里那一晌皇粮管饱,全是大如鸡卵的糖,结结实实的甜,此时再看,心境已不似当日那般几乎要跳跃起来。某某君舔了舔唇,又展报指着右下极小的一个栏目缓缓念道:“陛下奏准起复旧员,波克先生若有门路四下寻找起来,再一日看尽长安之花也不算奢想。”

 

爱德华寻思有门,因听彡点水说可以去央烦“冬将军”,请他转去央烦贾青龙,心里也想着验验白日里彡点水议论的贾府家族树是不是有一枝与他东家夫人本系同根,于是回府后忙寻邸报看清楚了,打算次一日到将军处涎着脸求告一声。

 

霜月撑在案前翻阅十年以来的北极熊熊口比例变化趋势表,一边勾勾画画,感慨气候之变,野生北极熊数量锐减,公母比例倾斜,产崽难,养崽贵,新生熊仔一年少似一年,熊口老龄化严重得很。

 

爱德华面谋林霜月,甫进门就瞅见小祖宗熊玉坐在小凳上练字。他这个学生说起来气人,教他读书只管跟着念,自己下去消化一番又拿不知道什么地方看来听来的话反驳他。回回如此,再驳回去也就算了,只是做先生被问得瞠目结舌,爱德华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此一个学生太顽劣,和大名鼎鼎的孟德比只差偷别家新娘子一项,隐隐约约是想把爱德华气死。

 

爱德华气极了就罚他练字,这学生天性豪迈洒脱,字也如其人一般,每每作业凤翥龙翔洋洋洒洒挥毫而就,隔半个时辰再看,自家也干瞪着眼半天认不出来。

 

霜月听了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岳母念及稚儿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儿伤心未曾大安,故未及行。先生执教载余,学高身正,正想着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焉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即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周全协作,请先生放心。”

 

爱德华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冒犯了去。”将军笑道:“若论舍亲,与先生犹有些亲故,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西,字白虎;二内兄名东,字青龙,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轻薄仕宦之流,故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先生清名,弟亦不屑为此。”

 

爱德华听了林将军报出一东一西两位内兄的名讳心下方信了昨日彡点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霜月。霜月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儿入都,先生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爱德华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将军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爱德华一一领了。

 

熊玉心境稍霁,原不忍弃父而往,又爱北地风光,恐南方艳阳飞雪,地暖基建不到位,冬天难捱。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定要去,且兼将军说:“我年将半百,整日价军务缠身,更无续弦之意,你年纪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手足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家兄弟去,正好减去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

 

熊玉听了方挥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来的几个仆从登舟而去。岸边草萋柳荫,梨花花事由盛而衰,河道里漂行无数鳞片一样闪闪发亮的皎洁花瓣。爱德华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熊玉而行。

 

爱德华进了神京去荣府前投了名帖,彼时青龙已看了妹丈书信,且青龙最爱读书人,礼贤下士,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青龙,择日上任去了。

 

且说熊玉弃舟登岸时,又跑马走了一截子陆路,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熊玉不想他们家那一片送别时买橘子,到了京中外祖家,来接的人也挎了小铜果篮,里头俱是黄澄澄的橘子。熊玉在家时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家与别家不同,因此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尤其是这橘子,他母亲再三叮嘱过这是外祖家的规矩,见着面外祖及舅舅舅妈要说吉祥话,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那么进了门之后在外祖家的日子就顺顺流流。这是老规矩了,寻常人家只有正月初一才这么样。

 

来接的人和熊玉打了照面,立刻端起熊玉的手,跟着来的奶娘惶急地咳嗽,熊玉惊异地看着她,这时忽而记得了,吉祥话还没有出口落地,一点冰凉的东西塞进了他的嘴里。熊玉大吃一惊,忽而又记得了,这便是所谓的福橘了。

 

熊玉打西边角门坐着轿子进来,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请熊玉下轿。

 

林熊玉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上头浅浅浮雕着峨眉山月,雾海蒙蒙间藏着一弯银钩似的月牙。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绣闼雕甍。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笑着迎上来,三四个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跑着传话:“林哥儿到了。”

 

熊玉方进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熊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熊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熊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彡点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东贾西之母也。史太君历经沧桑,打记录了千百年光阴的史书里修炼出一个人形,下界造历便择了史为自家姓氏,自当年与贾生结为姻亲一路至今未曾暴露。

 

当下贾母一一指与熊玉:“这是你大舅母邢嘉陵;这是你二舅母王黄河: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熊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孩子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人来了。第一个长挑身材,金发蓝眼,沉静温和,闲淡自在。第二个身姿轻盈,鬓戴珠花,黑发如瀑,眉眼顾盼,神采奕奕。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熊玉忙起身迎上来与三人握手厮认。丫鬟们斟上茶来。众人见熊玉年貌虽小,举止言谈却未见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自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治疗?”

 

熊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我父亲说来了一个疯教士,说要领我皈依,我父母固然不从。他又说:‘既不舍他,这病是一生也好不得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往后听不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颠来倒去说了这些,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灵芝雪胆丸。”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熊玉纳闷道:“这些人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头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旁人皆不同,穿着一套改良的军官制服。头上戴着装饰着橡树枝的图案的暖帽,橄榄绿的帽墙衬托着一粒金黄的帽徽。上衣的形制与北海守军一致,只是领子与袖口带着猩红色的滚边与一圈银鼠风毛,肩挑猩红底缕金衬着黑色交叉加农炮徽章并两道紫红色横杠,下方三颗银星;下着带有红色镶边的深蓝色马裤,足蹬一双深棕长筒靴,裤脚扎得紧紧实实地塞在里头。一双碧森森的眼睛,两弯斜飞入鬓新月眉,龙行虎步,走动如风。

 

熊玉见之亲切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一个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儿,你只叫她‘平底锅’就是了。”熊玉不知以何称呼,众人忙告诉他:“这是海德薇莉,洪姐姐。”熊玉虽不识,也听母亲说过,这正是大舅贾西之女,大舅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女儿不舍外嫁,便招了入赘的。熊玉忙见了。

 

众人又吃茶果拉家常,过了一阵子,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熊玉去见大舅二舅。去了却见大舅可巧不在家中,虽邢夫人挽留吃了晚饭再去,熊玉想不见二舅总归失了礼数,只得道:“改日再领,望舅母见谅。”

 

又去荣禧堂见二舅去,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叮嘱你,三个姊妹都是极好的,以后一处我全然放心,只是我最放心我那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还愿去了才不在家,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便罢了。”

 

熊玉常听得他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一个表兄,乃衔熊猫挂件而诞。他只在心中冷笑,要说顽劣比起我来恐怕还差了些,虽然如此还是赔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件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听得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名唤贾耀。虽舅母所说十分憨顽,比起外甥恐怕还要算乖觉了。”王夫人笑道:“你不晓得他,若不理他倒还安静些,只顾闷声发财,凡多他说一句话,他就要生事,前儿还和人家闹了点乱子,梗着脖子喊了句‘奉陪到底’掉头走了。他啊,最在意人家说他‘称王称霸’‘制造威胁’。”

 

熊玉想那可不是,他尚在襁褓之时,北海士兵往都中赛马不叫穿北海军服,赛马胜了也不许唱军歌;再有别地将军接了任,又有人言是往皇帝案上递了折子,操纵将军选举;再有一路南来闻听是北海来的都不给好脸,处处排挤;安安生生地研究北极熊也能说他父亲臣心虎狼,如何能不“生事”?

 

底下丫头道:“老太太传饭了。”于是王夫人便带着熊玉往贾母院子去了。众人吃过饭,说了几句闲话,只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笑道:“耀哥儿来了。”熊玉听二舅母只言片语隐隐地生了兴趣,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公子:头上戴着束发的紫金嵌宝冠,齐眉勒着一道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云雷纹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东洋缎排穗褂;登着黑段粉底乌皮履。面若仲秋之月,色如盛春之花,鬓薄如削,眉如飞剑,目若朗星,面如秾李。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器件。熊玉大吃一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如何这般眼熟了!”

 

只见贾耀向贾母请了安,贾母笑道:“去见你娘来。”贾耀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只用红色结束,一根辫子黑亮如漆。新换了家常旧袄,仍戴着项圈、挂件,越显得唇红齿白,顾盼生辉,眼角眉梢皆是风情。

 

贾母因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兄弟!”贾耀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兄弟,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子,忙来相见。熊玉看罢因道:“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你初次南来,又何曾见过他?”

 

熊玉笑道:“虽然未见过他,但我瞧着面善,外头人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只当做如此,亦未为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马修与嘉龙太过安静,你耀哥哥正愁没个知心的兄弟一处玩呢。”

 

贾耀便走进熊玉身边坐下,因问:“可曾读书?”熊玉道:“北地不比京中,只上了一年学,字也写得不好。”贾耀“唔”了一声,“以后一处学,新来的几位相公书法极好,得空一块讨教。”

 

贾耀又问熊玉姓名,熊玉答了,又问表字。熊玉道:“无字。”贾耀笑道:“表亲从北海来,不如‘北海’二字,孔融便是字北海的,正应了将来你我二人推梨让枣,手足相亲的意思。”熊玉心里升腾起淡淡的嫌弃之意,于是慢慢道:“父亲自小取了名字叫伊万的,兄长只叫万尼亚便是了。”

 

贾耀笑道:“万尼亚是你在北海的名,到这地方便不叫了。我看莫若、莫若‘露露’二字极妙。”贾湾便问何出。贾耀笑道:“上一回北海军来赛马,东营里的都这么叫,况这弟弟嗓音圆润如露,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贾湾笑道:“只恐你又在这里杜撰了。”

 

贾耀笑道:“读书人的杜撰怎么叫杜撰,只恐是创作呢。”又问熊玉:“可也有熊猫没有?”众人不解其语,熊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熊,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熊猫是一样罕物,岂能人人有的。”贾耀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佩,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国宝’不‘国宝’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得众人一拥争去拾熊。贾母急的搂了贾耀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贾耀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兄弟姐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个神仙似的兄弟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兄弟原有这个的,只因北地天太冷了,熊过去了一天到晚只顾着睡觉,黑眼圈自然没了,化成白熊有了种族之分。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北海遍地是熊,他从前还随他父亲编了一册熊猫研究手记,只是不便夸张自己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贾耀听如此说,想一想确乎也是见着过那本手记的,也就不生别论了。

 

奶娘来请问熊玉之房舍。贾母做安排的功夫贾耀又问:“万尼亚你可有那东西?”熊玉瞧着贾耀双手比着什么形状,愣着没有作声,贾耀道,“真是有了那东西说话才算数,才没有人欺负你。”熊玉这才明白贾耀说的是什么,于是笑道:“那东西可不能人人都有,有了要天下大乱的。”

 

贾耀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上一回任家小子想倒腾出来也不知大成了没有,动静却还不小,震碎了我一只小花瓶呢。”

 

标签:露中
评论(39)
热度(146)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废水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