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中]标准四人间

我有仨舍友。

 

一个比一个能耐。

 

他们其中的一个醉心学生工作,整日价公务缠身,平日里午休都见不着,只待黑天了才摸回来,不到一年就从白净学生娃蜕变成了气质脱俗的成功人士,大会小会长会短会,开个不歇,忙时走路能带起三级大风。另一位舍友因作风问题曾被公开批评,刘禹锡有一句诗就说的他——“夜半还过女墙来”,这自然是笑话,女墙不是那么用的,我舍友的“作案时间”却确确实实是夜半。至于我的最后一位舍友,我和他多半是上辈子结了冤孽。

 

怎么呢,我来慢慢地说道说道。

 

大一的大家,至少上半学期还是很矜持的,讲黄段子都关着灯,生怕在冷白的灯光下,自己那十好几的小脸蛋上泛起异样的颜色,叫别人看见,抓住了嘲笑一番。

 

我的这位舍友,一来生性腼腆,时不时还因为语言问题从耳朵尖红到脖子,二来坚持贯彻喊破嗓子不如甩开膀子方针,但是也不怎么频繁地参加活动展示自我,因此存在感宛同口头作业。整一年,我的双眼就被这种假象彻彻底底地蒙蔽了,好家伙。

 

大二刚开学报到那天,我的舍友自告奋勇要去超市买点东西,毛巾牙刷纸巾小零嘴儿啥的,上一年都是我带着去的,雏鸟总算是丰满了羽翼,我老怀大慰,拍了拍他的肩以示鼓励,“别的不缺,帮忙带盒牙膏。”

 

我留在宿舍打扫卫生,那厮一通电话过来,“老王,你要牙刷还是牙膏来着?”我凑在水池前头涮拖把,歪头夹着手机,“孙子的牙刷我都备齐了,要牙膏。”

 

“哦好的,啥牙膏啊?”

“随便吧,你瞧着买。”

“哦好的,随便什么牙刷是吧。”

“牙膏!”

“哦,好的。”

……

结果这厮给我带了一管纳爱斯牙牙乐回来,看不起我?

 

舍长开学头天晚上请吃烧烤,喝完的啤酒瓶卧在脚边上,夜风一吹当啷脆响。我仰仗牙牙乐的呵护,隔天牙龈出血的情况稍微好点,我的舍友则乖觉麻溜地跑到楼下揣着云北黑药牙膏回来了。

 

“你咋知道这玩意儿管用?”我手里塞着杯子,兑了满满一杯蜂蜜水,挑眉问他。

 

“嗨,上一回小谁半夜翻墙给女生代拿外卖蹭了腿不就喷了这玩意儿吗。”如今他连口音都学得有模有样了,我心中微酸,颇有一种儿大不由娘的奇异心理。

 

我们之间发生的更奇异的事是和他接力玩俄罗斯方块,一小时一轮换,死谁手上了就带一天饭。要不是我满手胶水忙着做作业不得不提出暂时中止这个游戏,估计我俩到期末的吃饭问题都能给解决了。

 

大学刚开始,总要有那么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老师会耐心地询问你选择此专业的缘由,并且要你大声地在崭新的同学面前说出来。

 

“因为我画画还行,数学也不太差,也喜欢闻一多的诗。”是了,我当时还记着闻一多诗歌有三美呢,其中一个就是建筑美。

 

直到老师们纷纷布置作业,我与我优秀的舍友之间产生了无法跨越的差距,我才晓得他当日一句“单纯喜欢”的含义。比着舍友“打发时间做着玩”的模型和我那座可怜的为秋风所破的小茅屋,思来想去,我觉得我应该走文科,学做一个疯疯癫癫的诗人,造诣肯定要盖过“两只黄蝴蝶”,可是这厮的文字功底也好得一塌糊涂,我唯一能比得过他的大概是……我瘦……

 

悔恨并没有过久地占据我的内心,因为我开始了嫉妒。头枕马列名著的我舍友,完全继承了伟人们那令人肃然起敬的光洁大脑门,绝顶聪明!因此我认识到,世上还真有那样的人,比你聪明比你努力,完了还倍儿帅。他真的倍儿帅,还帅得让人不由心生喜爱。

 

有一天,我舍友设想利用俄罗斯方块这项老少皆宜的小游戏搭个平顶房子,这当然非常容易。后来他想:我能不能搭个宫殿群落出来。虽然这一想法久未成功践行,但是出人意料地激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俩畅快地玩起了游戏。

 

我那时候怎么就不想着好好学习呢?和俄罗斯人玩俄罗斯方块,这都什么事?

 

我大一时玩心奇重,因此老没钱,想着没钱还不容易,赚呐。于是找舍长问有没有……给我介绍介绍呗。舍长推了推方形的眼镜,“嗬,一天天也不知道和谁腻着呢,身边就有一个不知道问却跑来找我,我手上倒是有勤工俭学的名额呢,给老师烧水你干不干?”

 

干你大爷,扫教学楼我也不给老师烧水,没劲!再说我一天天和谁腻着了,我天天睡在胶水上,鼻子里都是压合板味,能和谁腻歪,沙里宁吗?

 

此时一位夹着稿纸的靓仔偶然经过,是我优秀的舍友。舍长笑着摇头转了圈椅子,“瞧你那傻样,还不问去,我和你说最近校园贷打得严呢,你别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有一个通报批评的,我这舍长引咎辞职了哈。”

 

你才傻,我和我聪明绝顶的舍友一天到晚腻腻歪歪,机智着呢。再说我们弗朗兹那明摆着是助人为乐,领导瞎你也跟着瞎,舍友爱呢?

 

但是我机智的舍友没法带我上诺亚方舟,因为我这正偷了息壤下凡来,就是说根本不是一个体系的。他和一堆小老乡打交道,我整个不明白,说话叽里咕噜的听得我就知道傻笑。后来我只能又找了舍长,他一通操作后我去了图书馆当管理员。

 

不是那样的,我们每月一准发工资,从不拖欠克扣。

 

那当管理员肯定是要利用职务之便学习的,我把书都归到架子上摆齐整了就近找座学习。趁着一学期的工作便利,将将入了庞大的印欧语系下某一分支的门。

 

我背诵《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给我的舍友听,他说你吃颗枣。我吃了一颗枣,我明白他暗示我要早起读书抓紧学习。

 

他说醒醒你不是惠能法师,含着枣再念一遍。

 

哦……

 

有一种说法的流传很广,要想好好的学外语,最好找个母语使用者和对方成为男女朋友,我觉得这说法用在我和我舍友身上怪怪的。

 

我经常耍着耍着冷不丁蹦出一句俄语,而我那位多情的舍友要是在就会优雅地托着下巴,面含笑从容地说出对应的法语句子。至今没有因为被单方碾压而陷入抑郁,我觉得我是个很坚强的人。

 

也许是潜移默化,某一天我的舍友皱着眉盯我,“你的口语里有他的香水味。”

 

“我的赤胆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我一着急,生怕我根正苗红的舍友开除我的布尔什维克粉籍,眼看就要“天打五雷轰”发誓三连,我的舍友轻飘飘摆了摆手,“反正我可以纠回来,你放心。”

 

然而我是万万没想到,我和舍友一路兼职是去当翻译去了,他颇为无奈地说:“我到底不是汉学家,比不过大佬您把雀替译得信达雅。”

 

放屁,你连惠能的三粳枣都知道,跟我装什么孙子。

 

说起雀替——那是一节英语课,我们的老师面上的笑里充满了“我的学生多半做不出来这些题但是我要克制住千万不能嘲笑他们”的意味。老师缓缓地念了我的名字时我心如死灰,要是舍长在我或许还有救,心头漫起一阵凄凉萧瑟之意,然后老师甩出了翻译题。

 

巧了,专业对口的。老师这样说。这是一篇介绍古典建筑结构的,满目构件名看得我头都大了。真后悔专业课没有好好听,我们那位令人尊敬的毛发稀疏的专业课教师,每次站在讲台上都是那么的激情澎湃,操着一口乡音浓重的汉语,为我们讲解知识。我憋了好几秒,愣是没找到什么好词,咬着牙直译成雀形支柱。

 

最后我还是屈从了金钱的诱惑,和我的舍友之一去干了兼职,此行为被另两名舍友称之为“双宿双飞”。鉴于他们的汉语水平我选择原谅他们,开学第一天舍长还说以后我们四个要相敬如宾呢。

 

上上课打打工,日子过得很淡。盐水煮带壳花生,煮久了透出一点香味。有一天下班,我和他没有即刻回学校去,而是去烧烤摊。老板在煮花生,我点了花生。

 

我结束十五天的临时翻译工作,那是额外来的活。其实来的人带了个翻译,只不过是一个俄语专业的姑娘,专业术语还得我来。那时候我已经久经风霜,是个“老家伙”了。

 

我必须要承认,我个人还是有点魅力的,不然这个姑娘就是瞎。我领了当临时工的那一份工资,姑娘对我说6不6,我说6。姑娘笑了,露出两颗虎牙,她说你其实明白我的意思的。

 

我非常的紧张,视线一个飘忽我看见我的舍友靠在白花花的墙壁上,左手环腰,右手支着下巴。疑似平生第一次被表白的我的声音都在发抖,“我,我不太明白。”

 

姑娘低头尴尬地笑了笑,我等着她继续说,万一她说的是汉语,只是想表达一个合作愉快的意思,单纯地问我6不6呢?我没有把下半句想完,我舍友走过来非常急切地说:“王耀,正找你呢,有事儿。”

 

“什么事啊?”我一扭头,问题说出口已经被舍友带着跑起来了。

 

我舍友最近事情不少,平时里就管管图纸,他跟我说一张图纸上头要,他没找着,寻思我这结束了一时半会肯定没什么事,叫我帮他找找。没找着就帮忙找呗,我一边在文件盒里翻,一边说:“我刚刚……刚刚你瞧见没?”

 

“瞧见什么?”

“啊……”我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到底算什么。”

我舍友也笑,“你确实挺6的。”

我顿时恼羞成怒,“你这明明是听见了。”

他扬了扬眉毛问我:“头一回?”

“头一回什么?”

“被表白啊,你以为她真是问你6不6?”

“……你特么知道还把我拉过来?”我气问。

 

我舍友眉尖一跳,脸色顿时就青了,他盯着我,“你喜欢她?”

我想了想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她挺厉害,性格也挺讨喜的。”

我舍友低下头去找图纸,他没声了。 

“……只是好不容易有个疑似的,我激动激动。”我以为他生气了,但为了营造和谐的宿舍关系,所以多此一举地解释。

 

后来我舍友说他找着了,我们就收拾着下了班。他声称为了庆祝找到图纸避免被炒要去买醉,正好我是个趁钱的主,于是我们勾肩搭背去了常去的烧烤摊。老实说,他的肩膀我勾得有点费劲。

 

我剥着花生,味道刚刚好,舍友开了瓶就往下灌,闷了大半瓶下去,像个瘪嘴老爷子一样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讲一些琐事。讲看见几个舍友的第一印象,就觉得舍长不讨喜,怪得很。讲我这个人特别有意思,人又好,周末就带着他到处玩,掰着手指的样子颇有些像祥林嫂。

 

我看他喝得上头就打电话给舍长,“阿尔你有空没?”

“有,怎?”

“伊万喝醉了,我一个人搞不动他。”

“……行,我就来,你们在哪?”

 

“老王,我喜欢你啊!”我还没挂电话,伊万在旁边拼了命拍桌子,花生都震掉了。我对舍长把地址说清了,又解释道:“这小子和我闹着玩呢”,转头挂了电话对他说,“零点还没过啊,愚人节还有好几个小时呢,说早了。”

 

伊万双手蒙着脸发出一串笑声,从指缝里露出眼睛,幽幽的亮,我也不晓得这货平时把酒当矿泉水喝,怎么今天晚上才两瓶啤酒就被干翻了。他忽而坐正了笑着骂我,“你个傻子,3月有31天。”

 

“卧槽?”我本来是很清醒的,闻言顿时眯起双眼,一脸茫然不敢置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又扭头与老板四目相对,老板咳了一声又摸摸鼻子低头扇了扇炭火,自言自语地嘟囔:“今天这炭有点潮是怎么的,不旺呢。”

 

我们共同的舍友及时赶到,他手里拿着一个麻袋,天地良心,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而伊万双臂支在小桌子上,身体前倾,还在回答我的问题,“就是喜欢你的意思啊,中意你,黑凤梨。”瞧把你给能的,快别说了。

 

舍长走过来看了我俩一眼,见我们好端端的就放下心来,“哎呦老王你也喝了不少吧,脸红成这样,亏你还晓得给我打电话。”伊万喋喋不休,舍长打量他不无炫耀之意地对我说,“要不我带上麻袋是干什么的呢?”

 

舍长走过去付钱,招呼老板两声。我把我舍友拽起来,扛在肩膀上。阿尔弗雷德个不想好的,大晚上的还买烧烤吃,我真是恨铁不成钢。我本想等他一起,伊万把我往前推,“走了走了,他买了二十串,有的等呢。”

 

我基本上是半拖半扛,好不容易进了校门,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要说清醒这小伙子满嘴胡话,不清醒么讲的话又顺顺流流的。走到一棵白玉兰树下头我打算歇一歇,还没停稳就倒在草坪上,树下是一层层焦枯的花瓣。

 

伊万趴在我肩膀上,啤酒花味喷我一脖子的。他叽里咕噜念了一大串,我就能听懂几个单词,胳膊肘子拱半天,伊万微丝未动,我着了急,这场景要是哪个巡逻大爷看见了,我们舍长能直接退休,我和伊万的大名绝对能双双上了通告栏。

 

“我喜欢你喜欢得没办法说。”伊万坐起来,“只能说‘要不以后两人一组的就都我俩吧?’这样的。”他仰着头看着月亮徒然地笑。

 

“你怎么不说6不6呢?”今夜着实刺激。

“……你会说6的,我知道。”

“不,我会说我爱。”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选择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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