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中]1%(6)

(6)天上的窟窿

 

王耀看见伊万在擦他的眼镜,在伊万结束他稍显凌乱的口述后的二十秒之内,那副颜色澄明的老式角质框眼镜被主人仔细地擦拭了一番。王耀原本断定伊万已然落泪,然而他只是将视线从铜版画上移下来,然后是一段长久的沉默。伴着心跳声独自坠海,兀自低沉,晚风卷起浑浊的海波,然后又将攥在手中的海水扔掉,肮脏的青蓝色海水粉身碎骨地摔死在黑色的礁石上。

 

这是1948年的春天,祸乱初平,一切事物都像在湿冷泥土里埋了一冬的竹子那样,几滴春雨一落就开始疯长,一夜之间能蹿出两三米。

 

人们关于战争的记忆片段遗落在时间的丘壑里,而填补战后废墟巨大裂缝的则是自顾自无限明媚的杂草们。亮黄色的千里光从去年夏天的尾巴开到今天,在早春的寒风里几朵就挤成一簇,凄冷而娉婷地摇曳着。虞美人舒展了皱巴巴但炫目的花瓣,这些“土地的女儿们”在饱受战火洗礼的土地上开得如火如荼。她们丝毫不像玫瑰那种名门淑女——静幽幽地开在精心管理的花园里等着人去采摘,玫瑰地位尊贵,即使有意成天散发着美妙的诱人香气,也要在离开孕育自身的枝条的时候狠狠地扎你一下。

 

可虞美人不一样,她们随处可见,她们也正像那种随处可见的姑娘一样,有点漂亮,很活泼,三四个就能笑成一团,水灵灵的笑声在小街上四处飘散。

 

虞美人也许不知道什么叫做端庄,但她们这些最可敬的姑娘敢爱敢恨,她们聚在一起总让人移不开眼睛,像最瑰丽的云霞遗失在了人间的土地上,又灿烂得如同能够毁灭一切的岩浆。去年的11月初,正是荣军纪念日前后,虞美人们公然集体违背花期,气势夺人地在沿海的战场上恣意开放,好像是想为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儿唱最后一支挽歌。

 

虽然植物学家早就宣称虞美人的种子有一定概率延迟萌发,可是穿上制服上街的人们更愿意相信虞美人是在和他们一块庆祝。人们终于了结了那场“为了结束战争而打的仗”,每个明日都不再踮着流血的脚趾头朝他们悄悄逼近,天空终于不再被泛着银白金属色的防空气球遮蔽,每一天都将光明灿烂。

 

除了欣欣向荣的杂草,在战争的废墟里还有悄然亮起莹莹的冷光,好看的蓝色把废墟美化成所有人都向往的共同家园。每个像王耀那样的人就是从那一团看起来毫无温度的蓝光里走出来的,像短寿的萤火虫那样乱舞飞扬,隐匿在人间各处。

 

他们带着自个的所有光芒投身到洪流之中,在日子的夹缝里流干最后一滴蓝色体液,岁月淡漠地瞥一眼,随后他们的名字又将易主。也许在最后时刻他们也会回想起这短暂的一生,如果他们能够有思想,是否在那一刻有无限期待呢,期待一个蓝衣博学派能够施以援手,帮助他们再活些时日。

 

在厂商的广告词里,如果用户规范使用的话,家用机器人的寿命足有十五年,事实上喜新厌旧是人类的通病,况且厂家正不遗余力的打折促销,第二代也即将投放。

 

虽然对伊万来讲,这些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伊万的学生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鲜黄色卷发。巴维尔总偷偷地往王耀的方向看,王耀坐在圆桌旁剥豌豆,豆子咔嗒嗒落进玻璃大碗里。他的背部线条单薄纤细,在室内就穿着蓝灰二色的夏装,巴维尔自然知道他是什么。

 

“他们不一样。”巴维尔的眼珠半截子蒙着日光的澄明,好像沉淀池那样上下分明。伊万背对着阳光不时纠正他的读音,他要求巴维尔读半小时的书,他自己安安静静听着,除了巴维尔的嗓音,还有一阵声音源自王耀,从他指间落下来,翠嫩圆润的,蹦蹦乱跳。

 

伊万的呼吸被一高一低两股声音牵引着,他原本和他的学生一样专心致志,可此刻两人都心不在焉,好像机器人格外瘦弱的后背有着无穷的奥秘。巴维尔的声音渐渐像是嘟囔,单词之间的间隔越拖越长,就像麦芽糖那样,后来他索性闭上嘴,伊万感到阳光里的一阵暖风像小猫一样从他腿边跑过去,柔软的活物踩在他脚背上,温度沉甸甸的。

 

“他和别的,不太一样?”伊万很清楚巴维尔没在读书上的内容,男孩扬起眉毛,同时上挑着他的发言。伊万感觉小猫跑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是说充电接口的位置?”巴维尔眯起眼睛凝视着王耀,拧起眉毛,反而用母语道:“不,不是。”随即他看向老师冷冰冰的面孔,试图在老师僵白的脸上找到一丝惊恐,是那种得知同一个危险秘密的惊恐。伊万不予回应,巴维尔悻悻地把注意力投放到书上。

 

晚饭间,伊万沉默地喝豌豆汤。在王耀准备晚饭时,主人好意帮忙,没想到适得其反,一罐子晒干的玉米粒,金黄砂砾一样洒了一桌一地。王耀站在灶台边收拾残局,好像因为没事情做,他一点也不着急。伊万不时瞟一瞟他,王耀的姿态堪称优雅,只是行为完全不符合人类的认识。他一粒粒拾取,盛了一把再一粒粒投进罐子里,好像在数数,还数了两遍。伊万可以肯定,下午剥豌豆时,王耀绝没有这样的耐心。

 

“下个周日是科学家节。”王耀低着头,因此他的鬓发垂下来遮挡了本就瘦削的脸颊,那绺黑得发亮的头发像只剩最后一点力气的秋千,荡下来就停止了。伊万的手指搭在器皿波浪形的边缘上,亮晶晶的瓷器裹着一丝灿烂的金边,他囔声囔气地敷衍,“知道了。又是个新节日。”他舀起碧绿的豌豆,塞进嘴里才觉得不对劲,王耀嘴角一抬,似笑非笑,眼睛在小小的一轮中像彩色玻璃一样流光溢彩,伊万不禁在心里痛骂弗朗西斯。

 

“蓝袖无畏者以同样的方式被邀请了。”玉米掉进塑料罐子里,脆响声像热油在煎着什么,只是燃气不足,响声打着盹。伊万不受控制地皱起眉,他本能般抵触这种代指法,抵触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我想制服大概需要熨一熨?”王耀盖上罐子棕红色的铁皮盖子,放到原处,灰尘在桌面上画出一个圆润的形状,玉米罐子一直好端端矗在那,连灰尘都知道它的安身所在。

 

伊万放下勺子,窗外有生满温软鸟羽的雏雀在吟唱,他仍报有一丝希望,“我不能像以前一样不去了?”王耀背着手,沉稳地点点头,“不,您不能了。”他说着亮出一封信,伊万不用看也知道,王耀说不定连同意参加的回信都写好寄出去了,这时候只不过是在通知他而已。造成他生活发生若干重大改变的始作俑者将信件打开,送到伊万眼前,瓷器的光弧映在纸背上,正好指着他想让他看的那一句。如果伊万拒绝参加的话,应该早早提出,现在自然超出时间了。

 

伊万这才想起来,好像有那么几次,他看见过这个堪称华贵的信封,就卡在他前一天看的那本书里,他理所当然地把邀请函当成贴心小棉袄放的书签。

 

四月的最后一个周日,第二个科学家节振了振纯洁如海一般的蓝色衣裳,迈着端庄的步子逶迤而来。

 

伊万坐在铁艺长椅上,时值午后,汹涌的庆典游行队伍已显示出颓势,如涓涓细流般在街道上缓缓移动。林荫大道两旁挤满了色彩湿润浓丽的三色堇,象牙一样温润的乳白花瓣上落了大块的蓝紫色颜料,沿着条纹如遇着水般浓稠地晕染,黄灿灿的斑点在阳光与暖风里熠熠发光。伊万很怀疑博学派们会赞同属于自己的节日变得这样热闹。

 

“花儿的脸很甜蜜。”身穿灰蓝色衣裳的王耀靠着树干,阳光倾倒在他身上。伊万有些惊讶,他忍着笑问,“弗朗西斯难道还染指了你的核心部件?”王耀在伊万身后摇摇头,“我只不过是知道您的法语有多么好而已。”王耀的指尖拈着一朵深色的花朵,手臂越过伊万的肩膀,把三色堇递给他,“无论是‘沉思’还是接吻的脸,反正和您的眼睛挺配的。”伊万的呼吸被瑰丽而柔弱的花完全压住了,所有甜丝丝的三色堇象征意蜂拥而来,就像汛期之后,开闸时放出的洪水一样倾泻而下。伊万握住右手,心脏像乐器终结时,喑哑的琴弦般颤颤巍巍,发出的尖啸声的子弹刺破寒风之后一下子进入了真空地带,他软弱得动弹不得。

 

王耀的指尖已经在他鼻尖停留了好几秒钟,伊万的视野里所有造物皆失去了光彩,好像太阳降落了,月亮沉默地遁去,漫天列着无数窟窿。

 

 ——《杂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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