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中]1%(4)

一定是哪根筋搭错了才有的这个故事,那么是哪根筋这么多动呢。

大刀警告

 

东方的夜莺徒然向玫瑰花歌唱

在记忆里那是最苦的年月,碧绿色的药片卡在咽喉,纯而浓烈的苦味在融化了铁块与火药的血液里奔波,机翼的阴影如同噩梦一样蒙在双眼之前。他沉默地回想,王耀关门的时候,身上的厚重的衣服因还没有被他习惯,夹到门缝里去了,纯色的围巾勒住脖子,大袄的后襟扯出一个侧边线条角度陡峭的棱台的形状,狼狈得好像一个被俘虏的士卒。 

 

“很多事情我记不清了,”伊万面向睁着黑眼一脸期许地望着他,而衣服还在门缝里夹着的王耀,挑了挑嘴角,“虽然才过去几年,但它们消逝得很快。” 

 

“战场上的事,往往是亲历者不想再提,而观众最兴趣盎然的部分。”他坐在那张早上被王耀修理好了的古董级椅子上,打算给自己倒杯水。他现在正享受着王耀到来以前绝不存在的便利,从前哪怕喝一口热水,还要打开水龙头接了烧。 

 

“我和阿尼娅一样,都是春天的时候上的战场,只不过我是早春时分,她是靠近夏天的5月。”王耀抢在伊万前头倒了杯水,然后坐在他的右手边。

 

女孩们领取了男式军装回来叽叽喳喳地围在一块,人群当中有一个名叫杜尼娅的。所有的女兵,尽管还没有上战场,但是在训练期间她们的头发都已经被下令剪得很短,单从发型上根本分辨不出这群人是姑娘还是小伙子。长官们也一直称呼她们为孩子。杜尼娅在夜晚的时候会偷偷捡来一些干燥的枞树细枝给自己卷头发,她的头发像小羊羔那样蓬松的堆在头顶上,耳朵上挂着干瘪小巧的带壳松果,这正是森林馈赠给她的一对耳环。杜尼娅是十七个姑娘里最时髦的,她剪开刚到手的军装把自己套进去,再用绳子高高地系在腰上,随即笑逐颜开地对身边的朋友们说:“现在只差一双丝袜,我就能上街去啦,我要去裁缝铺子做几件夏天穿的裙子,谁愿意和我一起?”

 

杜尼娅的话引出一片笑声,那笑声像是一颗颗米粒大的洁白花苞,淅淅沥沥落在毛茸茸的耳朵里。卡佳抱着手臂站在人群外围,她踮起脚,身体也向前倾,“这里有一个天真的小姑娘,我借你一点褐色的泥土,抹在腿上吧,免得别人骂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打扮逛街。”

 

杜尼娅笑着回复,她的声音紧绷绷的,还有点熟苹果那样的脆:“别人骂我我可不怕,我是在前线杀德国鬼子的!”左手抻着男式衬衣的衣领,右手轻轻拂过,“我这丝袜是奶奶传下来的,她那会穿着跪拜过大帝叶卡捷琳娜呢。”

 

营长在帐篷外面听着姑娘们斗嘴,嬉闹着讨论那双并不存在的丝袜,他掀开帘子走进去,女兵们顿时散开了,他板着脸呵问:“谢尔盖耶娃,你的军装怎么了。”杜尼娅耳朵上的两颗小松果还要摇晃,她迅速除下那对自制的可爱装饰,不自在地朝周围看了看,“只是我的军装太大了点,靴子也不合脚。”

 

杜尼娅是个小个子,几乎是新来的所有人当中最娇小的那一个,尽管她的申请表上写着17周岁,可是这位勇敢的姑娘的生日是在8月份。

 

营长把杜尼娅叫到帐篷外面,他的耳朵里冒出几丝淡红色的毛发,虽然他的牙齿既洁白又整齐,可是他现在怎么也笑不起来。树梢的影子在营长头顶摇晃,压低了的声音在夜色之中畅游,却半途因力竭而消散了。杜尼娅接受了营长对她的惩罚,并且从营长手中接过一些缠脚布,营长的衣领疲劳地耷拉着。

 

“战争不会因为你是个女人就对你手下留情,敌人也不会因为你的靴子不合脚就放弃对你的穷追不舍。”营长说完压了压帽檐,杜尼娅朝他敬礼,“明白,长官!”她抓着那一叠缠脚布,上面有一股刺鼻的橡胶味儿,但她把双手举到胸前,露出尽量含蓄的笑容,“谢谢您,营长。”

 

安娜与卡佳在培训期间就建立了友谊,她比安娜要略大一点,长相很漂亮,曾经有一头长长的鬈发。卡佳有两个哥哥,其中一个的下落已经由一封盖了三角形军邮戳的通知交代了,生前是个工兵,死于藏在锅炉里的炸弹。卡佳在一个冰冷的夜晚和安娜挤在被窝里,对着她的耳朵诉说,只有那么一次,往后再也没有听她提起过。

 

她的哥哥是工兵排长,那一天他和两个排的士兵一起在农田里排地雷,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精疲力竭,一个个瘫靠在一起抵着别人的脊背休息。他打算给所有人炖一点土豆和蕨菜,刚碰到锅炉就炸了,半条胳膊飞到靠在一起休息的士兵怀里。安娜失神地望着棚户的屋顶,卡佳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像震颤的水波纹,一圈圈向外辐散。

 

“工兵排长的平均寿命只有两个月。”伊万喝了一点水说着残酷的事实。天色完全沉下来了,他眯起眼睛两指按压自己的太阳穴,半仰起头努力回忆,“在去兵役委员会报名之前那会儿,我在后方给很大一片区域的人们送信,各种各样的。但是最让我痛苦的就是那种盖了三角戳的,我不想把这样的信送到人们手上,送到后方的我的邻居们手里,我没有办法去面对一张张哭泣的脸,只能送到之后飞快地逃走,我更害怕有一天我会收到这样的信。”

 

“但是那种信件从来没有断过,我也必须要送,后来大家都躲着我,厌恶我憎恨我,可这没有办法。同时我不断地给兵役委员会写信,要求上前线去。”伊万回想起来感觉这些好像已经是发生在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杜尼娅回到帐篷里,两个同伴上前来问她是不是被营长责骂了,接受了什么惩罚。杜尼娅摆了摆手解下腰上的“裙子”,把长长的裤管剪去一截,改造成稍微适合自己的长度。她的搭档已经躺下了,是一个金发而容易脸红,叫娜斯佳的姑娘。娜斯佳在师范专科学校毕了业,本来要去教书。在培训时经常和人分享发生在她老家的一些趣事,娜斯佳的父母都是农民,勤勤恳恳正直善良。娜斯佳可以辨认出哪些生长在灌木丛的草草叶叶可以吃,她经常说起的是在老家,每逢春天的时候摘点树梢上的嫩叶子回来放到汤里一起煮。她说她吃过的一顿最苦的饺子是婆婆丁馅的。杜尼娅猜,娜斯佳所说的应该是蒲公英,那种会生长出毛茸茸圆球的植物。

 

那个时候她们还有闲心思想饺子,快乐地谈起自己的经历,不断用回忆来麻痹自己的神经,用亲情,用友情,甚至用大多数人还没有见识过的爱情,她们靠甜美的幻想去阻止恐惧占领高地,阻止其成为自己的统治者。

 

现在她们已经切切实实到了战场,到了前线了,轰隆隆的炮声在好几个月的梦境里反复回响,现在却可以毫不费力地听见。恐惧在炮声中渐渐复苏,安娜闭着眼睛,比起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时候,她学会的不仅是畏惧,更有谨慎、敏捷与果断。

 

安娜突然想起小时候和伊万一块去上学时的情景,姐弟俩并排走着,伊万走在里侧,嘴里念念叨叨的是口诀表一类的东西。阳光十分慷慨地照耀着每个行人,街上有炸土豆饼和煮卷心菜的味儿。就像每个早晨那样,钟表店的老板坐在柜台上喝茶,半导体收音机呼噜噜播报着,贴了金箔的翠绿色钟楼上传来一两声悠扬的铜钟声,白色的鸽群在一片低矮的红顶瓦房上空盘旋。

 

那不是鸽子,是空袭的飞机。安娜尚在熟睡中被卡佳拖起来,迅速地清醒了,立刻套好衣服跟上别人往防空工事里躲避。穿破黎明而来的三架飞机在极低的高度飞行,安娜紧张得抬头瞥了一眼在地面投下死亡阴影的机器,是三架涂成淡粉色的战机,排成品字型,狂妄地从士兵们的头顶飞过。

 

“看,那是染山霞!”娜斯佳躲在工事里指了指远处被姗姗未至的朝霞点染成粉红色的山峦对身边的杜尼娅说。柳德米拉接着娜斯佳的话,十分冷静地说:“是的,正是这样他们才将飞机涂成淡粉色,在傍晚和黎明时分悄无声息地发动袭击。恐怕正是因为这样,我们的士兵才都没有发现。”

 

她们等到飞机离开了才小心地出来,匍匐在柔软的土地上,四下里只有风声,隐约可以闻见一丁点草木的芬芳。营长将她们聚在一起,夸奖她们的警惕性和运气都很好,第一次遭遇空袭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好了。

 

杜尼娅战栗着瘫坐在地上,娜斯佳在旁边安慰她,杜尼娅是光着脚跑出来的,她苍白着脸挤出几丝笑容,双眼失了焦,“我就说靴子太大了,根本来不及穿鞋子,我要怎么才能活下来啊。”

 

娜斯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被吓坏了的狙击手,她的目光在树下搜寻,希望找到一两棵熟悉的植物。她温柔地对杜尼娅说:“杜尼娅不要怕,我们能保护好自己的,我们只用了五个月就学会了那么多本领,我们都很厉害,不要哭了。”她停一停,用手指着一棵长出带刺嫩茎的灌木,锯齿状的叶子还没有完全打开,红艳艳的花苞等待着太阳初升,等待着再过几个小时的盛放时刻。“这里还有花在开啊,我们不会就这么容易死掉的。”

 

“关于我的姐姐阿尼娅在前线的很多事都是她们讲给我听的。”伊万的视线落在一幅铜版画上,深蓝色的辽阔天幕之下,巨大的鲜红的火车头几乎要开到画面以外来,喷出的遮天蔽日的黑灰色浓烟遮挡了无垠的麦田与山峰。弯曲的一节节车厢像漆黑的蟒蛇那样趴伏在亮闪闪的铁轨上,金黄的晚霞给车厢抹上一层淡粉色,在圆滑的弯道那里,车厢向心倾斜,两点火红的颜料迸落在轨道旁,枕木淹没在碎石的海洋里,每一颗小石子都被吹彻的寒风冻得不停颤抖。

 

“那十七个人最终只剩下了杜尼娅、瓦莲京娜和柳德米拉,除了她们三个,所有人都不在了。”伊万放下杯子,目光从那幅华丽的铜版画上移开,他低下头颅,王耀可以看见一道从右耳根顺着一直蔓延到下巴的粉红色疤痕。“战争终于结束了,我们赢了。我回到家里……”伊万忽然停顿了,他的身体不可遏制地发抖,王耀知道人类把眼睛分泌出的体液称为眼泪,而眼泪多半因情绪波动而分泌,这种情绪则多半是悲伤痛苦,只有极少数是激动喜悦。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妈妈躺在床上,已饿死一周以上,爸爸的双腿感染了坏疽病,在战地医院做了高位截肢后回到了家里。我想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姐姐还活着,子弹虽然穿透了她的肺叶但是终归没有把她带走。”伊万用手背按住眼睛。

 

阿尼娅在简陋的疗养院里住了两个星期,最终没能战胜病痛赢得她的最终胜利。胜利后的第一个春天来临了,人们又用鲜花装饰起街道和餐桌,伊万的父亲病逝于在此之前的冬天。

 

彩色的气球从伊万的窗户前飘过,安娜的未婚夫空着左腿的裤管来到他们家。伊万坐在窗户前面,街道上的小孩子在追彩带,笑声直接传到两人耳朵里,欢乐得好像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人们把充满硫与硝气味的记忆抹得干干净净,好像只是有很多人莫名地添了伤痕,失去肢体而已,而死去的人则像蒸发了的露水一样,毫无痕迹。

 

“春天又到了。”他站在桌子另一侧试图说一些话安慰伊万,他还有两个妹妹,母亲健在。

 

“那又怎么样呢。”伊万站起身打开窗户,春天的空气汹涌地挤进这间斗室,送来鸟鸣与花香,还有明媚极了的阳光,“他们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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